小王决定去宜家当一个毛绒玩具。晚上八点四十七分,他从花家地小区防盗窗的方胜纹下面溢出了。
秘密是猫透露的。每天早上八点二十分,小王在瑜伽垫上拱成下犬式或臀桥,猫就从他的下方溢出。这是∧的秘密通道,被掀翻的胜利,沮丧的剪刀手爱德华,失败的大V。小王甚至认为这是博尔赫斯书里的人始终没找到的、象征上帝的那个字母。
发现秘密的当天,小王在日记里写道:「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出自他的大学同学转发的成功学公众号文章的第一句。)他没看文章后面写了什么,只记住了引号里的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引号里的字就意味着精确,如同手机应用商店里的Editor's Pick,后面跟着「——纪德」,表示纪德说,这个东西我用过,很好,强推。人一生会在公众号里看到很多引号,通常是“”,有时是「」。作家也喜欢一层套一层地搬来这些句子,最后引号里的字像一串串无人收割的葡萄,沉重沮丧地垂着。
决定要进窄门的小王坐在电脑前,郑重地打印了一份文档:
他想,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标签。他在交友网站上的标签是「90后」「白羊座」「吉他」「熬夜党」,小王的碎片附着在词语上,滑溜溜的。从现在起他只是「XIAOWANG」,商品宣告对汉字的胜利,这是安迪・沃霍尔的朝阳区自画像,爱普生打印机发出的劳伦斯·韦纳式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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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穿过方胜纹的下方,变成了XIAOWANG,或是XIAOWANG®(175cm)。他(现在是它)缓缓顺着一楼的空调外机向下滑落,从这个房子里抹去了自己。
XIAOWANG在花家地小区的绿化带里爬行。80年代人类蹩脚设计的遗存,用焊成方胜纹的防盗窗圈养着几千个小王们。单元楼每天早晨排泄出许多人,各自朝着北京的另一些或新或旧的蹩脚遗存挪动。退休的北京人带着自己和狗,像牙膏一样挤出楼道。另一些不动的人声称自己在「数字游牧」,虽然他们没有养过牛羊鸡鹅,也很少游出望京。
溢出以前,XIAOWANG每天摇荡在北苑和花家地之间,像所有两足行进的城市人一样微小。现在它用四肢支撑着自己,在黑夜中静静滑移,它感到自己庞大无比,大过小区的野狗和月季,成了人类遗迹反复冲刷后留下的一个骨质增生。
一个猫缓慢而戒备地经过XIAOWANG,隔着社交距离。XIAOWANG不能像过去那样施舍一点人类的慷慨,但仍会因为带着人类的遗存而受到歧视,就像42开头的身份证。XIAO-WANG想了想,决定接受这种歧视。
九点十五分,XIAOWANG的进度条朝四元桥商场拉长。它斜着穿过十字路口。一个小朋友指着它,急切又小声地说:“妈,快看,一个!”妈妈说:“对,一个。”XIAOWANG是丢失的宾语,是实在界的一小块空洞。夜色里狡黠的流浪动物总是一闪而过,XIAOWANG不一样,它固执地占据着一块飞地。人人都无法忽略XIAOWANG,如果谷歌地球的GPS照相车恰巧经过花家地,地图上将会有很多个被拉长的不明像素,在拖动鼠标的时候困扰着人们。人试图用静止图像记录难以捕捉的东西时,总会留下这种痕迹。知识还没有覆盖到XIAOWANG这里,所以人们看见却不能说。UFO,麦田怪圈,水怪,索尔兹伯里石阵,二环胡同墙上的兔子,XIAOWANG,是每个人都知道又不知道的秘密。
在人们的眼角余光里,XIAOWANG的实存被压缩得很小,边界蓬松模糊。毛绒玩具的填充物是这样一个蓬松的障眼法,有人趁不备偷偷将实存注入它们,如同果农在深夜小心翼翼地把黑色种子均匀地注入西瓜和火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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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五十二分,XIAOWANG穿过宜家的自动感应门,顺着扶梯上到三楼。它在32个BLÅHAJ鲨鱼和27个DJUNGELSKOG狮子之间躺下来。
灯熄灭了,玩具们发出沉默的声音,它们不在互相交谈,它们的声音向着虚空。在一贯嘈杂的蓝色集装箱里,很少有人能听见它们的沉默。
后来人们在宜家四元桥店三楼挑选毛绒玩具时,偶尔有人会听到「heeeheee」或是「hehehehe」的细小声音。
へへへへ。
我从没听见过,但那是XIAOWANG试图告诉人类的秘密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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