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上一次见到长颈鹿是那时候。
人们就是这样说起过去,「那时候」听上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也可能只是上礼拜三。
那时候她二十八岁,在徐汇区租个开间,每月五千块,一炒菜枕套上吸满了油烟。
众所周知[1],上海停顿了一阵儿,但究竟停了多久现在谁都说不清,官方说是一个月。
徐汇区的街道办事稳重,前后发了十八次物资。有几个街道在打分网站上荣获4.9高分,大家都很高兴,表情包此起彼伏。
第十五次还是十六次发物资的时候,小陈收到一截长长的椎骨,杵在塑料袋里像根甘蔗。她在小区群里问发的是啥,大家说好像是羊蝎子,北京来的。
以形补形,谁加了一句。
南方人小陈不会做,冰箱里又放不下,很为难。突兀的脊椎确实棘手,这不能怪小陈,也不能怪街道,更不能怪北京。
问题是从语汇开始的。先是一些试探性的椎间膨出,比如「应检尽检」,比如「静态管理」,然后就覆水难收了。人们学会了用「时空伴随者」「社会面」「动态清零」「筛出5管」流利交谈,还懂得辨析「封控」「管控」和「防范」。
这是白话文运动的百年轮回,少数人的语词革新随着气溶胶传播,终于弥散到每个人的舌头和牙齿之间。文字尴尬地粘连在一起,逐渐纤维化,直到彻底失去弹性,不容置疑。很多编辑和写作者就从那时候开始抑郁。
是颈椎病,颈椎病,他们搪塞道。
与此同时,电梯载着两千万人顺着楼房的椎骨松散滑落,人们匆匆将鼻腔和咽喉交给帐篷后,又紧密地团结在脊椎周围栖居,忽上忽下成了唯一自由。没过多久,动物们蹑手蹑脚占据了地铁站和广场。
小陈把椎骨插在一个大玻璃花瓶里。她从上往下数了一遍,整整齐齐七节。那么长但也只有七节,和人的颈椎一样。
众所周知[2],长颈鹿只有七节颈椎,每一节颈椎不成比例地延长,但椎骨却没有增多。少数人听说过这样一个知识:脖子越长的长颈鹿,打架时越容易骨折。由此可推测,颈椎的延伸是无用和荒唐,长颈鹿是长颈鹿自身的悖论。
小陈坐在沙发上观看高耸的脊椎盆景。电视里,长颈鹿在恒隆广场前争吵打架,词语从它们劳损的椎间迸出。语言的能指变化万千,而所指梗塞在那里,等着领导指示。
小陈收到的当然是羊蝎子。那一天小区热气腾腾,砍骨的咚咚声交错在浓稠的香味里,没有一条脊椎被辜负。
随后,但还是那时候,他们一通忙活好不容易把顿号删除,顺手删掉的还有一些冗余费解的东西,长颈鹿是其中之一。
电视里不再有,人们也不再梦到长颈鹿。
骨折愈合后的上海长出了一个时间的增生,民间称为SH月。增生的SH月补偿了顿号和长颈鹿消失的空缺。
SH月是一种主体间性,它的存在和文字的膨出一样不露痕迹。
众所周知[3],世界上本没有七月和八月,直到有了恺撒和奥古斯都。SH月的出现也遵循着同样的逻辑。据悉,SH月每年大约持续模糊的32天,少数忍受不了的人卖掉房子去了国外,留下来的人在绵密的怀旧情绪里充分感恩。每个SH月期间,人们在家里有序发愣,跳操,敲盆,烹饪胡萝卜。
我每年十一月去参加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我从没赶上过SH月,但觉得十一月的上海越来越冷。我问小陈后来吃没吃过羊蝎子,她闪烁其词。朝阳区以外的故事我不好说太多,但我知道小陈下一次见到长颈鹿将是明天。
注:
[1] 众所周知。
[2] Ibid.
[3] Ib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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