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末流985大学历史系毕业以来,我已经在一个国有化工集团工作了四年。托远方亲戚的关系,我被安排进了党建部门,组织唱歌活动,发公众号,月底统计所有人学习强国的时长。一天打卡三次,可以自由使用VPN,每周一的午饭是红烧茄子和青椒牛肉。
和昨天一样,也和前天一样,我七点半走上亮马桥过街天桥的红色塑胶斜坡,准备坐701路去东四十条。两年前的一天,我忽然觉得过街天桥散发出马的味道,之后就再也没法摆脱这个念头。我确信这是绝对的工业化城市建设不小心暴露的乡村现实,亮马桥在杨絮和雾霾里小心地掩饰着。
我走下天桥,被分为四条马路的东三环北路夹在中间。一个老头战战兢兢又若无其事地穿过辅路,早高峰和过街天桥的规则不是老头的规则,当代社会科学也无法给出多少关于老头的答案。在老头的身后,一个男人正要走上红色斜坡,他头上顶着一个红脸盆,里面似乎装满了什么东西,他努力地不让脸盆洒出一丁点,缓慢地走着。
亮马桥有许多怪事,上个月麦子店街道给公交车站的顶棚缝了坐垫,去年还有人在桥上钓鱼。老头在专心致志地横穿马路,没有发现身后奇怪的人。我左顾右盼,公交站台上的人全都丢失在屏幕里,没有一个人抬头分享我的惊奇。我守着这光天化日下被4G网络孤立的秘密,眼看他走到桥上,离长城饭店的假城墙越来越近。我着急起来,害怕在横穿东三环北路后,红脸盆的故事就会嘭地一声倒塌在雾霾里,于是赶忙跑上楼梯,在桥的尽头拦住了他。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样子,年纪不是很大,和办公室的小王有点像,又像前天修水管的工人师傅,有一秒钟还让我想起了初中生物老师。他的脸被红色塑料盆映得红红的,看不出表情。
「红脸盆里是什么?」我单刀直入地问,生怕错过了701。红脸盆的故事还不值得迟到被扣一百块。
「不要随便给红脸盆定价。」
我暗暗吃了一惊,但没有说话。我揣测红脸盆或许是一种新兴异教。他继续说:
「我十几年前从郑州来北京收购旧物,所有过时的东西。开始是收一些过气明星留下的难办的空洞,一年只有23次下载的彩铃,还有一些对婚姻的失望和反复失望。不过到了后来,我大多时候都在回收理想。」
「理想已经过时了吗?」
「理想三十年前在社会里扩散,但现在正坍缩成无数个黑洞,处境尴尬。哪怕少数还想抓住的人,在有人问起的时候都慌慌张张地把它丢掉。它烫手而且过时。」
「但这是看不见的东西。」
「看不见但听得见。半夜躺在床上,楼上忽然发出玻璃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哒,哒哒哒哒,那就是理想掉落的时候。早上九点换乘的西二旗,晚上十点的国贸写字楼,不停弹出消息的微信工作群里,无数理想掉落下来。」
第三辆701过去了,但我决定不再去想东四十条、公众号和红烧茄子。
「那么红脸盆里装的就是那些玻璃珠?」我追问下去。
「红脸盆?」他有些诧异。「红脸盆里什么也没有,因为红脸盆本身就是一种过时。」他把红脸盆从头顶拿下来,里面果真空空的,只有两团路上飘进去的杨絮在里面打转。我想到他说的黑洞,感觉红脸盆里正在坍缩,沉甸甸的。再一抬头,他已经走下天桥的斜坡。
一串玻璃珠掉落的声音,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在塑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深吸一口气,把红脸盆顶在头上,在马的味道、雾霾和杨絮里缓慢地走下亮马桥。亮马桥也过时了,我想。天桥下,一个老头战战兢兢又若无其事地穿过辅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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