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
Dec 2023
“门口脏了,有很多鞋印!”第一次推开户尔空间薇薇安·卡库里(Vivian Caccuri)个展“七步之阶”(Stairway to Seven)的大门时,我撞见一个人站在门槛处,对里面的工作人员大喊道。
展览被设置为一个不允许尘埃和嘈杂的空间。所有墙角线都是圆滑的,边界缝隙消失,地面与墙面以弧面相连,予人缓步上升之感。(艺术家原本希望观众可以走上墙面通往天花板,但受限于空间大小未能实现。我想这是恰到好处的,不然展览对“Stairway to Heaven”的指涉则太过实在——别忘了,歌的结尾问出:“did you know your stairway lies on the whispering wind?”)展厅试图通过洁净强调自身的空无,却反倒因洁白无棱角而过分有存在感,它越俎代庖,在作品之前抢先被我们所注意。
一周过后,我第二次走进展厅时,鞋印和说话声理所应当地消失了,但我目睹了另一场“仪式”。空间的无菌和静音为展览的中心作品《哭泣的舞者》(2023)腾出了位置:与空间的性质恰恰相反,这作品是吵闹且狼藉的。带着明显手工痕迹的音响倒挂着,堆起了一个神圣又谦卑的黑色图腾柱,播放着嗡嗡的或毕毕剥剥的低频声。在它的前方,多个麦克风架固定着彩色的蜡烛,烛泪不断融化滴落在纯白的地面上。一名工作人员沉默地从布帘后面走出来,缓慢地更换了一根燃尽的蜡烛,又沉默地走了回去——我一时不知道这是否作为表演属于作品的一部分,因为将低音的共振视觉化在声音表演中并不少见。我立刻能想起颜峻和于吉2013年的合作表演《云深处》:半地下室空间里,大量水泥粉尘覆盖在低音喇叭上,被共振弹起,在空气中飞舞。
卡库里所做的不仅仅是将声音实体化,而是将往往充当配角的低音提取出来——这些音响只能播放低频声/噪音,对于深受巴西地下音乐文化影响并参与其中的卡库里来说,是这些隆隆声将人们集结起来,并引导着身体的行动。在她过往的展览里,这些痕迹斑驳的手工音箱常常出现在老旧厂房式的空间,或是作为某种大地艺术“荒弃”在热带植物密布的自然环境里。而在四处是厂房建筑的798,卡库里反其道而行之,用空荡的房间和平坦的表面以更为生硬和均衡的路径反射声音。
作品的两种主要材料之间形成了具有表演性的有趣关系:声音的共振左右着蜡烛融化的速度和掉落的方向,而蜡烛也殷勤主动地挤向中央的扬声器,宛如新闻发布会的答记者问现场。这样的构造也决定了它不是一座欢迎绕柱观看的雕塑,它和后方对称的两个拱形门构成了一个具有礼拜堂气质的空间——出生在圣保罗一个虔诚天主教家庭、接受过传统圣餐礼和傅油礼的艺术家,自然熟悉建筑如何构造神圣——即只能在正前方欣赏、顶礼膜拜。
另一方面,两个拱门后方的柔软布帘隔开了办公区域,以家居装饰的方式调和了这个伪教堂空间。意识到这一点后,这空间竟生出些许黏腻——近年在社交网络上风靡的“法式”装修,不正是热衷于使用奶白色微水泥打造平滑无缝的硬装,再用拱形装点屏风和门窗吗?而我们最近在展览里也看了不少拱形,从韩梦云在香格纳画廊的镜亭装置到弗吉尼亚·鲁索洛(Virginia Russolo)在CLC Gallery Venture大量使用拱形意象的画作和雕塑。在这些作品/空间中,拱形不约而同地象征了某种异域的(如果不是异域风情的)文化图示。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隐隐渴望通过载入这种异域的图像重新和国际艺术界连通起来(在多少摆脱了过去常见的自我异域风情化的展览和作品之后)。
围绕在《哭泣的舞者》周边的是一组粉色的刺绣作品“查哈尔”(2023),乍看之下它们在无风的展厅里显得恬静,但实际并非如此:四处的变形使得它们泛着水波一般的纹路,绣于其上的形象也因稀疏的网格而显出动态的残影;一些作品下方悬挂着一排黄铜风铃,等待着人的敲击。我们继而发觉这织物实际上是蚊帐,蚊子精准落在人类听觉敏感区间的叫声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哭泣的舞者》回荡在空间的低频声带来的通感,使这组轻薄的作品氤氲着热带的暑气,又振荡着恼人的、嗡嗡的不安,隐约指涉2018-2019年在巴西政局最为动荡不安时卷土重来的黄热病——这致命的疾病正是以蚊子为传播途径,最早通过奴隶船从欧洲传往美洲大陆。
以蚊帐为基础的“查哈尔”系列勾勒出派对的场景,其中频繁出现的四种主题是扬声器的圆形、人体、火焰和水滴(后两者令人联想到与仪式和狂欢密不可分的酒精),这些原始元素和基本图形熙熙攘攘地挤在画面中,艺术家通过它们介入巴西的历史,串联起被禁的音乐、被禁的身体、舞蹈与反抗的密切联系。这份经验在此次展览中产生了微妙的回应:绣于蚊帐上、成群结队的身体被卡通化甚至“坏画”化了,且比未展出的系列作品里的身体细节更加匮乏,几乎只剩下轮廓,因而在裸体审核越发严格的北京显得无比安全。
在昊美术馆同期举办的张鼎和金氏彻平双人展“两个俱乐部”里,派对也被视作反美术馆空间的实践。或许可以一提的是,后者是由男性策展人策划的两位男性艺术家展览,而派对和狂欢在近些年越来越多成为女性及性少数群体青睐的主题。廉价蚊帐的使用对冲了刺绣和粉色这两种在传统意义上浸润着女性气质的创作手段,使作品免于沦为精美且依赖精细劳作的工艺品;它们显得轻巧而无所谓,最终消解了空间伪装的神圣和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