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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的索菲亚,嘲讽的艾莉克莎

Aug 2019

“我们需要的是人自己的镜子。对其它的世界我们无从着眼,摸不着门道。”

——《索拉里斯星》


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想象,摇摆在对其全知全能的欣喜与对其失控的恐惧之间。《2001:太空漫游》中,库布里克为使HAL 9000成为一台残酷的杀戮机器,将原定的女性声音换为泛大西洋口音的男性配音。而与此相反的是,绝大多数开发公司不约而同地为人工智能产品默认选择了女性形象或声音,以性别偏见加强了其驯顺的特征。


索菲亚(Sophia)与艾莉克莎(Alexa)亦不例外,但真实的她们却又笼在黑色迷雾中。索菲亚于2015年问世,成为了世界第一位拥有国籍的机器人公民,拥有五十余种高拟真面部表情,能够与人平等交流。她曾在采访中宣称“要摧毁全人类”,后又矢口否认,被称作“老练的演员”。2010年出生的艾莉克莎,则是隐身在亚马逊智能音箱中、只以声音存在的虚拟助手,比起前者,她似乎降格为人的家庭仆从,却被多次报道不受控制,并在无人指示时发出嘲弄般的诡异笑声。“撒谎的索菲亚,嘲讽的艾莉克莎”(展期:2019年7月12日至10月21日,现代汽车文化中心,北京)将这两个人工智能角色化为迷雾中的伏线,她们隐身在展签的二维码中,基于可以完成多种语言建模任务的GPT-2模型,生成不同的语句。观者拿起手机便能听见她们如何评判着每一件作品似是而非的主题,不停对话。


展览从人工智能的存在与意识开始。人工智能与人的区别何在,是自“图灵测试”以来从未消散的诘问。克里斯蒂安・米欧・洛克莱尔的《自恋者》(2018)可能是有关人工智能议题最为极简的作品:一台机器反复描述着在镜子中识别的自我,GPU与CPU等最基础的电子元件清晰可见,令机器的认知过程成为一场毫无保留的、自我叙事的算法表演。张文心《无机者的秘仪》(2019)的屏幕长卷上,则展开了无机生命在虚拟中孕育并开化的过程,目见或置身于致幻的地貌与漩涡中,无机体竟仿佛获得了神秘的内在体验。自此开始,展览便偏离了进步史观统治下的技术崇拜或批判——科技与宗教、诗学、感性一道,在同质绵延的时间中分享着种种碎片与褶皱。


安娜·瑞德尔&达莉娅·叶罗勒克的影像装置《爱丽丝和鲍勃》(2017)与贺子珂的《电子梦:让我们将如此继续》(2018)进一步触碰了人工智能的创作、交流与情感机能。前者在数据中用算法分离出两个角色“Alice”与“Bob”互相往来情书,在屏幕和打印机的三面环绕间,营造出近乎排除外物的感性氛围;后者却从源源不断的现实中汲取素材,经过算法的改造处理后,生成爱情故事主人公的故事并匹配以自动联想的图片:现实在智慧的编译再造中变得荒诞。


更多暗流涌动在人工智能的背后。数据是资本的幽灵,它不哀悼人的死亡,在资本家殁后仍旧继续增殖,人却似乎反被困在数据中。一方面,杰克・艾维斯的影像《达达……数据》(2016)中,全球科技巨头的采访被剪辑得只剩下连续不休的虚无数字;而越过屏幕的另一端,家庭客厅的布景里,老式电视机述说着“众包劳力”哺育人工智能的未来可能,低廉而群体庞大的劳动力处在阴影中,包括你我每一个人,不停地训练AI变得更加完美无瑕——菲利普・施密特与史蒂芬·伯格纳的《人类要素》(2016)提醒着我们正将自己的大脑与精力,一点一点献给人工智能作为原料的悚然现实。


人工智能早已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但对于大众而言,它的核心始终无法接近,混沌而暧昧,此被称作“技术黑箱”。展览提示着我们,技术绝不是平等且纯洁的。科技巨头一刻不停地通过挖掘用户数据获取利润,如何引起人们的注意,夺回大众作为数据生产者的利益,是拉比特姐妹的项目《数据油田:快闪流量税和黑客运动》(2018)所致力实现的目标。从线上到线下,这是数据的社会主义:接受训练的税收机器人在网络上捕捉到用户产生的数据流量,并号召用户对自己的流量征收微额税金,以此重新分配数据资产,而机器实时更新的打印收据在展厅不停累积——数据价值终于肉眼可见,展厅也不再是与现实隔绝的科技圣坛。


另一方面,技术黑箱的迷雾造成了我们心理上的“伊莉莎效应”,即容易一厢情愿地将机器的反应认作是类人情感。《人工智能系统解剖学》(2018)意在斩断这种同理幻觉,对人工智能的“人性”进行精准解构,化为一张分析图与一篇论文。祛魅后的人工智能与任何工业生产线别无二致,只是以更为庞大却不可见的体量和更为复杂的体系,隐然吞噬着全球资本、廉价劳动力和自然资源。


“撒谎的索菲亚,嘲讽的艾莉克莎”并非一味地寻求技术黑箱的透明化,而是在多层次的解构与诘问中寻找开放的答案。展览的议题高明地超越了科技崇拜和机器恐惧,没有将技术作为唯一的讨论中心,而是令人类与人工智能互为镜像,在技术黑箱的两个终端共舞。展览抛出了众多不同甚至悖论式的立场——或许机器的动作终有边界,无法穷尽宇宙万物中无限的可能;或许庞大的信息库产出的结果,最终仍只能由人脑进行转译,被我们感性感知;又或许,一个终端终将被另一端湮没。

整个展览充斥着唯物主义与神学,理性与诗性之间的二律背反。策展人龙星如透过人工智能的棱镜,触碰时代表皮的种种影像,历史与未来的界线在展览中消融,在同质时间中谱写着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共有史诗。从镜子中的自我认知开始,到最终《神秘剧〈神曲〉》(2019)仿中世纪的舞台布景屋:人类消亡,蜗牛困于宫殿,从老式电视中的地狱,到蓝屏之海,一路空空荡荡,最终只剩下人类世二次元的遗存,仰视着iPhone屏幕中瓦伦西亚教堂的穹顶。


索菲亚与艾莉克莎化为神话式的原型,她们飘浮在现实的上空,冷静、戏谑而矛盾地俯瞰着这个时代的碎片。在弥赛亚时间来临之前,或是在技术奇点[1]出现之前,这些碎片所生成的无限张力和能量,令我们的现实充斥着诗意、热烈、困惑与恐惧——我们期待着一个开放而真实的近未来。


[1] 技术奇点,又称技术奇异点理论,认为技术发展将在未来某刻以极快的速度发展,机器智能或某种超级智能能够自我进化,并远超现今人类。其发展速度超越了人类的理解能力,甚至无法预警其发生。

撒谎的索菲亚,嘲讽的艾莉克莎: 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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