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生、性情与离世:缅怀吕胜中
Nov 2022
著名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吕胜中于2022年10月26日逝世,享年70岁。在丰富的一生中,吕胜中以“小红人”的经典创作符号蜚声当代艺术界,也致力于研究与保护传统民间艺术,同时,他为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的建立作出了开创贡献,成为中国实验艺术教育的奠基人。
吕胜中生于山东的一个农民家庭,从山东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后,他一心只想去县文化馆工作,却机缘巧合地留校任教于中国画专业。尽管红色、对称的剪纸人形在日后成为了吕胜中的创作标志,但在一开始,他却甚至对民间艺术充满了“鄙夷”,剪纸也从未进入他的创作视野。直到一次画年画的任务让他意识到,民间艺术或许能为中国画在风格上带来新的启发。1982年,吕胜中开始在中央美术学院年画连环画系攻读硕士学位,他的艺术生涯由此转变了走向。
1985年,不仅仅是中国美术界激烈蜕变的一年,对吕胜中个人而言也是重要的创作节点。这一年,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部研习民间艺术的他多次前往陕北安塞采风。看到一个农村婆婆心无旁骛地剪窗花时,吕胜中不禁问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沉默许久后,婆婆说自己“什么都没想,心里面空空儿的”——这一瞬间对吕胜中而言是近乎禅宗的开悟时刻,他意识到,手艺的过程就是清空的过程,“通过剪刀在纸上的不断切割”,创造单一、重复的图形,从而生发出“对生命的全部理解、认可和接受”。[1] 从此,剪纸成为了贯穿他一生的冥想活动。
在陕北,吕胜中全身心地投入对民间文化的田野调查中,他沉迷于剪纸和年画的纹样和色彩组合,整理并收集了大量实物。他和婆婆一起用大红纸剪辟邪的“抓髻娃娃”,这成为了日后他闻名海外的“小红人”的原型。“小红人”是外界为这些饱满、生命力旺盛的小人起的爱称,吕胜中却认为这些顶天立地、四肢张开的对称人形不是自己的创造,从商周青铜礼器、非洲木雕、古巴比伦饰物到巴伐利亚民族蜡像,各文明早期对生命的描绘中均出现了类似的形象。
11米宽的纸本绘画《生命——瞬间与永恒》(1987)是吕胜中的研究生毕业创作,作品分为“纵生”、“性情”与“离世”三部分,代表着他早期对生命的理解,也象征着他民间艺术研究的阶段性成果。来自黄河流域民间艺术的人形、花草、鸟兽等生命符号满溢在鲜红的画面中,超越了黄土地的现实,奔涌着底层劳动人民豪迈却又隐忍的生死观。
在长期的研究与吸收中,吕胜中对中国传统民间文化图式的喜爱,逐渐发展为对其社会背景的思考,它们不再是单独的纹样,而是每一张都“凝集了中国古老传统文化的文与质”。对于街边的花纸和连环图画,鲁迅曾说它们“虽未必是真正的生产者的艺术,但和高等有闲者的艺术对立,是无疑的……注意于大众的艺术家,来注意于这些东西,大约也未必错”。[2]像当年的鲁迅一样,吕胜中也站在新旧文化的界槛上,推广并收集着民间艺术。在他看来,长期缺乏学术研究的民间艺术,在数十年间始终没能摆脱“天真”“质朴”“栩栩如生”等陈词滥调,于是他积年累月将《中国民间木刻版画》《中国民间剪纸》整理成书,并出版《意匠文字》《造型原本》《再见传统》,大大填补了这一空缺。
当新时代滚滚向前,“旧”且“俗”的传统文化必定被弃之如敝履。民间美术尚未得到其应有的重视便已开始消逝,年画、剪纸在当代通通成为了过时之物,作为学者的吕胜中惋惜不已:“它们原有的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和生产方式严密民俗生活系统中所占据的地位失去了,随着我们早日实现现代化的心情。”[3]社会乃至美术界将传统与当代对立起来,当吕胜中将临摹的年画带回北京挂在画室里时,同伴们嗤之以鼻,视民间艺术为新时代的知识分子所不该鼓捣的东西。吕胜中反对这种割席,他认为民间艺术与我们的精神生命息息相关,是对原始艺术更高层次的回归,是不断孕育滋养主流文化的“艺术母亲”。
究其一生,吕胜中始终在冲破传统与当代间那层尴尬的隔膜。极富年画色彩的五米巨幅作品《大公鸡》(2015)代表着他将传统手艺与当代语境血脉相连的尝试。“幼时春节,邻居家见一张大公鸡年画,喜爱不已,而难以获得,日思夜想,梦见它站在我家墙头引颈高歌,呼唤着童年理想化乡土田园……癸巳年,终于旧书店买到此画,半个世纪过去,故纸泛黄,而大公鸡鲜活未失,牡丹花娇艳尚存,但昔日的家乡热土不再,农村城市化进程如飓风般席卷了我所有的依恋。也是那年,乡党从老家带来一件礼物,我家老屋山墙的一块石头,上有烟熏痕迹,是为传烟火处。”[4]这只幼时的公鸡在吕胜中的笔下以超写实的方式被纪念碑化,它羽翼鲜艳,踩在农村拆迁幸存的石头上,背靠现代化的黯淡远景,昂首但茫然。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写道,“土”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藐视,但“从土里长出过光荣的历史,自然也会受到土的束缚……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是‘土地’”。[5]“土”也在不同文化间共通,从中国到波兰,远行的游子都有用灶下土煮汤治疗水土不服的习俗。从土里孕育的是更广阔而包容的生命。恰恰是这样的“土”,“从厚实的本土发出一种真实的面对世界问题的振动和回应”(尹吉男语)[6],让吕胜中成为了八五新潮中最为先锋的代表艺术家之一。
吕胜中扎根于这片土地,在研习手艺的过程中,他继承了民间美术的野性与高昂,提炼出其世俗精神,放大了生命体验,从而制作出有力且极富实验性的作品。受到杜甫《彭衙行》一诗中“暖汤濯我足,剪纸招吾魂”的启发,1990年,吕胜中在中央美术学院工作室呈现大型装置《招魂堂》(1990),密密麻麻的红色剪纸小人布满墙面,又从天花板垂下,热烈奔放,拒斥失魂而病态的世界,那巫术仪式般的诡秘场景一时令艺术界哗然。在吕胜中的作品里,剪纸已经超越了手工艺,成为正与负的对峙,灵与肉的相依,象征着对完形和契合的追求。自此,吕胜中的创作形象冲出了平面,在空间中不拘于形,挑衅并冲击着观者业已麻木的感官。
1988年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彳亍》,则表达出与“小红人”那火热生命力截然不同的惶惑。以黄河流域元宵节的民间灯阵活动“转九曲”为灵感,《彳亍》将无数个有表情的脚印置于暗色的迷宫里,从地面延伸到墙面,杂乱游走,踽踽而行——正如其标题所揭示的那样。如尹吉男所说,这其中暗含的、与辉煌生命相对的死,“正潜伏在迷宫之中某处弯曲艰辛的路上……这是宿命的暗礁,但它却使充满盈盈笑意的吕胜中有了悲喜交集的深层潜在的生命力”。[7]
这样悲喜交集的生命力是吕胜中创作的复杂性所在。它们从民间艺术而来,却没有随着民间艺术一道羸弱下去,隐没在历史尘烟中,而是落脚于宇宙一切万有,探索全世界文化里共通的精神。从九十年代起,吕胜中的作品在国内外广泛展出,他拓宽了材料的使用,使用装置、行为、投影等方式介入不同的建筑空间与城市场所。1991年,他在公园、毛泽东故居、胡同、唐山大地震遗址、玉米地等地方分发1000个“小红人”。1992年,他在卡塞尔文献展上进行“红色列车招魂”活动,1993年,他在慕尼黑的商场里打造了一个“吕记”灵魂商场。1995年首届光州双年展,他携作品《关于人类灵魂的文件》参展……包裹在中国传统艺术的神秘外衣下,吕胜中在世界各地不断召唤“灵魂”,呼唤人们敞开内心,夺取并回归自身的精神性。
吕胜中的作品蜚声海外不仅因为它们饱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更因为艺术家从这些传统的文化符号中提取出了普世且深刻的观念。他的创作赞颂无数生命组成的集合,超越了个体和民族,从而获得了普遍的共鸣。“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关于‘文化’这个概念的原本——如果文化是一本书的话,我看到了原本。”吕胜中说道。[8] 2000年以后,他开始在创作中求索文字和图形的人文起源,如被红色底座静静托住,纯白的纸雕塑《地方天圆》(2007)和富有爆发力、从厚重书页中裁出无数人形的装置《空书·辞海》(2005原作,2015重制)。
2003年,吕胜中为第50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打造了一个中国传统书斋场景,命名为《山水书房》,书架上几千册来自古今中外的书籍均被包上书皮,书脊部分的画面共同构成了五代时期董源创作的《夏景山口待渡图》。这是一个乍看之下古朴平静的场景,但当观众从书架上抽出书籍又放回时,一片电脑切割的山水画局部便变了模样,随着时间推移,互动增加,山水景色逐渐变得模糊进而难以被认知。《山水书房》不是一件兴高采烈的、大众惯于见到的吕胜中作品,它内敛且不动声色地暗示着文化被阅读,便必定被篡改的命运。如何跨越时空和语言,如何弥合中国文化和他者所理解的中国文化之间的沟壑,成为了吕胜中不断求索的问题。
同样也是国际文化交流,促使着吕胜中扛起了中国实验艺术教育的大旗,成为新学科的引路人。1987年,吕胜中毕业留校,主持中央美术学院的民间美术工作室教学。参加1992年卡塞尔文献展之后,他认识到了当时国际艺术界的图景样貌,也充分了解了德国艺术高校的教学模式,意识到应该将新的知识与实践方法传授给学生,而不仅把写生当作万能的基本功。当西方的“实验艺术”一词已经在中国发酵了多年,发展出了自己的脉络,吕胜中认为有必要为此建立一套中国独有的教育体系。
此后,吕胜中的艺术生涯再次发生了转向。他将主要精力放在教学上,亲自撰写教材,留给自己创作的时间少之又少,他说:“世上不缺好的艺术家和作品,实验艺术的教学比弄几件作品、做几个个展更富意义。” 他的学生、艺术家卢明回忆道:“他爱他的每一个学生,这种爱贯穿到了他的血液里……他能为了教学,十多年就睡在狭小办公室里,凌晨三点还在大声地和学生讨论方案、修改论文直到每一个标点符号。”[9]
2004年,吕胜中受学校委托创办中央美术学院的实验艺术系(工作室)。在艰难的筹备过程中,许多人踌躇而最终选择退出,最后只剩下吕胜中,韩宁、胡明哲,还有刚刚研究生毕业的邬建安。邬建安回忆,那时的实验艺术工作室“只有一间从基础部借来的仓库,临时做教室用。其实也只有半间能用,另外那半间还堆着牛骨头、模特架等各种基础部的教具。一年后……我们终于有房了,实验艺术工作室也改名‘实验艺术系(筹)’。那个分房的暑假,我们都高兴坏了,感觉一个能够大展拳脚的世界,正张开双臂拥抱了我们。拿到钥匙第二天的中午,我莫名地想去看看新的房子,就跑去了教学楼。第一间房的门没锁,我推开门,惊奇地发现吕老师正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抽着烟,听到我进来,他转过头看向我,什么也没说突然笑了,我也笑了……那笑容也印在了我所有关于实验艺术初创时期的记忆之上”。[10]
2005年,14名学生成了央美实验艺术系第一批“先锋班”的成员。在教学中,吕胜中推崇将非物质文化遗产考察、社会调查、口述史与图像研究等方法结合的理念。到了暑假,这批学生从不背着画架去写生,而是每人选择十户家庭,像社会工作者一样深入观察和记录这些普通百姓的审美趣味,拓展思考的维度。这一名为“中国公众家庭审美调查”的课程在吕胜中的带领下,至今持续了17年。
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教师叶甫纳便是第一批“先锋班”的学员。她回忆起吕老师如何将自己引入艺术之门:在做本科毕业课题时,“以50年代至今500多期的《民族画报》为考察项目,做一个谱系排列和图表,但由于工作浩瀚繁重几度想要放弃……吕老师却坚定地让我必须完成,他可以帮我整理。一起熬夜整理的途中,我修着图睡着了,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吕老师还在电脑前帮我修图……最后竟整理出了六卷厚厚的图谱”。[11]
2014年,中央美术学院正式成立实验艺术学院,吕胜中任首任院长。同年,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十年一验——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专业教学十年成果展”,呈现18名实验艺术专业的毕业生个案——王郁洋、王基宇、王雷、叶甫纳、邬建安、吕智强、孙博、陈明强、李洪波、杨威、张帆、张霄霞、高相发、徐珊珊、郭辉、程鹏、韩金鹏、董媛——展现了该专业不同面向的教学成果,吕胜中亲自为每件作品撰写了说明。此后,各大美院也纷纷建立了实验艺术专业,这一学科变得欣欣向荣。
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表示,吕胜中不仅“拓开从民间美术通往当代艺术创造的崭新道路,建构了连接传统与当代、东方与西方的艺术语言,照亮了中国艺术的一片天空”,同时也“为中国高等艺术教育的学科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有力推动了中国艺术在当代语境的新发展”。斯人已逝,但吕胜中的品格、创作、研究与教学都将长存于世,为中国艺术史和艺术教育留下珍贵且深远的思想遗产。
原文发表于《艺术新闻中文版》。
[1] 吕胜中,“民间艺术滋养了‘吕胜中’”,https://mp.weixin.qq.com/s/XOyL-jMiuQilS42zfzDwfw
[2] 鲁迅,“论‘旧形式的采用’”,《且介亭文集》。
[3] 吕胜中,“画乡. 博物馆. 书”,《绵竹年画精品集》。
[4] 新京报,“风雨潇潇,鸡鸣胶胶”,http://www.bjnews.com.cn/feature/2017/01/28/431992.html
[5] 费孝通,“乡土本色”,《乡土中国》。
[6] 尹吉男,“吕胜中的生命意识”,《独自叩门:近观中国当代文化与美术》。
[7] 尹吉男,“迷宫情境”,《独自叩门:近观中国当代文化与美术》。
[8] “艺术家吕胜中去世,他曾遍访乡村研究整理民间艺术”,https://www.yicai.com/news/101575644.html
[9] “吕胜中:学生就是我最好的作品”,https://mp.weixin.qq.com/s/lbh4Pdai6-3avZHMKV6qTQ
[10] 邬建安,“两三点雨山前”,https://mp.weixin.qq.com/s/CbFwccIKhJFPd3SOOq2H-w
[11] “吕胜中:学生就是我最好的作品”,https://mp.weixin.qq.com/s/lbh4Pdai6-3avZHMKV6qT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