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归乡:谈刘广隶的《锑都新闻》
March 2024
外部空间开馆的第二个项目上,标题以“生活之路”(2024年1月18日至4月15日)的乐观修辞,反转了首展上略微犬儒的标题:“无能的人”。
第二场展览将展出作品减少至更为适合这个位于草场地的公寓空间的体量,同时作品将北京观众的注意力带到湖南冷水江的山区、港深和中越边境等远方。其中,几乎每一件作品都首先有一条能登大雅之堂的明线——徐喆的摄影关注了一次历时数年、翻山越岭的逃亡,徐坦公开了一段关于抑郁症的自白,武雨濛的影像装置则追溯了多年前一名自闭症儿童的走失案。
在这些容易跟随的明线背后,时代的阵痛和个体命运的无常,让叙事发展出多道沉默的暗线。而暗线之暗,几乎只能靠创作者和空间经营者主动讲出,中国艺术从业者逐渐摸索出的生活之路大抵如此。
相较于明与暗的搭配,刘广隶的《锑都新闻》(2019)或许探索了另一条可能的路径:作品的主要素材取自当地电视台拍摄的新闻和纪录片,并与另一部冷水江纪录片的拍摄现场混剪在一起;也因为大量电视素材的使用,这部短片从最初便没有什么个人的私密性可言。然而在观看这件作品时,我们又能明确感觉到它的“不可公开”。这是该作品创作四年后首次完整地在国内艺术机构展出,且是以公寓群展的方式亮相——再考虑到影片本身就和电视台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或许用电视显示器播放来得更合时宜,不过在此次展览中,它却刻意缩小了画面,局促地投影在狭小的白色墙面上,映射着影片不易察觉的欲语还休。
锡矿山从未产出过锡,但从明代起,人们误以为它丰富的矿产是锡,糊里糊涂地把这名字沿用了下来。在这个错位中,这座曾是世界最大、且是国内唯一产区的锑矿,其命运便与自然和政治纠缠在一起。自第一次世界大战起,锑便作为弹头的填充材料成了军需资源。
围绕湖南冷水江锡矿山的兴衰,近半小时的影片干净利落地交杂了过去和当下的两段叙事:其一是数十年前当地锑矿产业正兴旺时的电视报道,由于产业垄断,这新闻几乎成了企业内部实录,在资源枯竭、矿业衰落后,这些播出和未播出的录像带辗转到了刘广隶的手中。其二则是近年央视在冷水江下基层取材,拍摄农业劳动模范的“劳作”,刘广隶作为拍摄组成员直接参与其中,用摄影机记录下了电视台的“纪实”。
影片一开头,在“南矿”的员工代表大会上,镜头从对称的会场逐渐转向拍大会的摄影师,特写落在他茫然的脸上,随后逐渐转向他手中的相机画面——这双重的透镜就形成了埋伏在影片中的一个基本结构。在纪实的镜头里,人的表演无处不在,连艺术家本身也是行为表演者——这些过去的录像带是如何离奇地到艺术家手中的?他又是如何“混进”央视节目团队下基层的?在后者的记录中,艺术家的镜头时常反过来对准摄影机和摄影师:拍摄劳模给果树剪枝和锄地的日常时,电视节目组不断指导着对方如何表演语速、眼神和动作,表演必然的失败让双方之间产生了尴尬的错位。在这里,影片中出现了两种令人捧腹的评论,一面是看热闹的村民说“难怪说你们电视台有假把戏(笑)。这个算假倒不能算,确实是真的”;一面则是摄影师面对劳模频频失败的表演,急忙说“让他别真弄,意思一下就行,他再弄我就拍不了了”。这苏联笑话般的情节也赋予了影片伪纪录片的色彩。
如果说这件作品和刘广隶其它以虚拟建模实现的影像有任何相似之处,那就是它们都尝试打开非真实和真实之间互相往来的顺滑通道。尽管“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可能是当代影像评述中最陈词滥调的一句话,但《锑都新闻》在这一点上仍有可圈可点之处。艺术家自己没有制造任何虚构叙事,他只是利用了官方话语去消解官方话语本身,昔日造作的工业辉煌和今日刻意粉饰出的农业成果不停切换,抹黑了一切素材的可信度,进而令所有的“真实”镜头看起来都像是伪造的。
值得注意的是艺术家采用了许多“废片”:员工宿舍的空荡床铺,荒凉的乡间小路,还有新闻主持人操着一口造作但不标准的普通话频频卡壳的NG场面——后者颇有几分早期中国录像艺术的扑克脸幽默,让人想起张培力的《卫字3号》(1991)和《水-辞海标准版》(1991)。这些无关紧要的画面成了影片中最贴近现实的部分,是为数不多不存在表演的瞬间。
影片中段,两代劳动者的镜头交错将锑都的过去和当下连接起来,以旧录像带的画质损坏波动来实现转场。在农民劳模表演失败的间隙,一位西装革履的锑矿工程师的身影在电视台镜头中反复出现,他一生都面对着摄影机,从意气风发的中年到迟缓衰弱的老年,锑都的命运凝结在了他的命运中。
如果不宽泛地追溯到2000年代青年独立电影人关注的中国城市建设中的废墟和空间变/拆迁,近年来将镜头对准荒废的工业城镇的影像作品也不在少数,比如李扬的《404 NOT FOUND》(2019)重返了艺术家的故乡——曾经中国最大的核工业基地、如今在地图上无迹可寻的404城,郑源的《一次失败的飞行——酒泉航空站》(2018)同样回到家乡甘肃,调查了中国民航的历史废墟。这些作品延续了后灾难废墟摄影的语言,无人机扫过空旷的混凝土建筑群,庞大的纪念碑与沉默的历史交相呼应。然而这些并不存在于《锑都新闻》里,和那些鬼城所带有的“非地点”属性不同,它有着生动翔实的细节,以荒诞滑稽不断冲击着应有的诗意或感伤。
刘广隶在法国求学及进行创作实践多年后回到冷水江,但在这件作品中他展示出的对故乡的审视没有太多抒情或忧郁,取而代之的是波澜不惊的好奇心。自然松弛的镜头和克制的剪辑使他既非逃离者也非闯入者,而是自然地完成了离乡–归乡的身份转换,将这个被抛弃的城市的故事置于个人故事之上。在这个意义上,刘广隶的做法更接近其老师王兵在《铁西区》(2002)中把工厂作为主体的处理方式,将在社会主义工业化进程中一夜衰败的城市塑造成一个仍在变化的有机体。
2022年湖南省自然资源厅发布《湖南锑矿概况》,以这样一句话作结:“湖南锑矿仍有好的未来。”2019年创作的《锑都新闻》已经预知了这一未来:影片的结尾是艺术家拍摄的雾霾漫天的道路,背景音里,几十年前播音员的声音时断时续地描绘着锡矿山的愿景——“明天……更加美好……铺满……的大道”。无论断言是否为真,那个耐人寻味的明天毕竟还是到来了。《锑都新闻》标志着刘广隶第一次以家乡为主题展开创作,但这部首度归乡之作却也只能在混沌滞重的未来中画下句点——或许这也会是艺术家最后一次在创作中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