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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归于空格:谈蒋志个展“生活”

​May 2024

像一首没有前奏的歌,不待铺垫就汹涌而来。那女性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手臂,伴随着《G弦上的咏叹调》翩然起舞。蒋志在阿那亚艺术中心的个展“生活”(2024年3月17日至6月30日)就这样开始。


九十年代末的蒋志住在呼家楼,是《街道》杂志驻北京的记者,他的家里是杨福东、邱志杰等人活动的据点,这些年轻人纷纷拿起便宜的摄像机拍起影像,互相传阅。那段时期,蒋志创作了一批不仅在他自己的创作中,也在同期所谓“后感性”或“新媒体”艺术家中最为抒情的作品,《飞吧,飞吧》(1997)便是其一。


但抒情几乎刚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了,尽管它旁边的作品还残留着余温。一件桌子上的投影将蒋志的日记字影重叠,逐帧快速播放(《快速的生活》,2004)——我总觉得将日记或类似的故事给人看是一件害羞的事情,我也因此敬佩那些愿意这么做的人。两年前在同一地点举办了个展的陶辉同样常常写作,这位更为年轻的艺术家似乎与蒋志共享了难得的、让私密情感几乎呕吐而出的力量。


但在此之后,激情再没能重夺势头。蒋志这一次竟不打算说太多。长期以来定义其创作的爱欲、失去和疼痛只是星星点点地出现,我间或看到“情书”和“旧颜”两个摄影系列的身影——前者定格了燃烧的盛放花朵,后者将假花置于上世纪的室内布景中——但都是点到即止,未能呈燎原之势;毋论将小人偶带到世界各地去拍照的都市童话《木木》(1997-1998),或是激烈地将鱼钩穿过肉和身体的“悲歌”系列(2010/2013),都没有出现在展览中。


也许我们对爱和死有些退缩。九十年代后,饱满的抒情逐渐被厌弃,连蒋志自己也多少如此。带有浓郁人本主义关怀的创作姿态是否与当下的艺术产生了代沟?又或者说,去人类中心主义成为主流立场的今天,情归于何处?在2010年与蔡影茜的访谈里,蒋志说自己已不再沉迷于“飞蛾投火的美学”[1]——飞蛾投火在蒋志的创作中并不全是一个隐喻,燃烧与强光是他照片和录像里的常客,灼烧出现实的伤口——他不再妄图用幻想对抗现实,他要直面这现实。


我要宣称蒋志是一名行为艺术家,尽管他鲜少会被如此称呼。或许与早年在《街道》杂志工作时拍摄的年轻行为艺术家有关,他的作品是颇具行为艺术特质的,将对现实的敏锐感知化为一个主动的肢体动作,不停重复;又或是让个体被动承受强烈的身体刺激,譬如在20年前经历巨变的深圳,他将强烈的聚光在夜色中打在人们的脸上(《一束光》,2006),令他们遭遇危险的短暂失明的同时,也获得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戏剧性注目。


人们拒绝将蒋志与行为艺术联系在一起,尤其自创作中期以来,他的作品常给人留下浓烈且细腻的印象,确凿的所指将我们的眼耳口鼻包裹起来。他总是隔着一个布景,操控着舞台并切换视角,将个体命运和宏大命题揉在一起难舍难分。他的作品未能紧贴在地面上,因而缺少粗糙,而我们常常武断地设想只有粗糙才接近现实。


蒋志的关系美学不是在展厅里炒泰国粉。他有点怯生生地藏在镜头和声音的背后,好奇地、期待地观察我们面对他作品的动作和言语,并不直接和我们接触和动作。在我们和作品之间出现了大量的空缺,方便了现实的错置:空缺既关乎空间和气味,比如楼下大屏投影慢速播放的爆炸镜头是谜面(《太初》,2008),楼上残留着火药味的废弃烟花壳则是谜底(《安静的身体》,2011),原来犹如宇宙扰动般的场面不过是小区放炮;也关乎声音——满墙的音乐贺卡在一天一夜的巨大蜂鸣声后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归于沉默(《歌喉》,2004)。


沿着展览空间行走,另一件沉默却也聒噪的作品时不时在中庭扰动着视线,透出蒋志创作中常被抒情掩盖的戏谑。普希金是蒋志早在青春期刚开始写作时就青睐的诗人,他的著名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随着粗糙土气的庆典红色气球和条幅一起飘在空中——这场景可以融入任何中国城市,却唯独在阿那亚显得有些异样,毕竟这里最痛恨廉价和土气,而它赞颂的小布尔乔亚生活方式本身就带有善意的欺骗性。然而庆祝什么?客体空空荡荡,正如诗句里的“假如”并未随之给出解决方案。


另一件空空荡荡的作品沐浴在蓝光中,一个冥想室,一个极其适合阿那亚的自拍角,隐隐传出一墙之隔的影像《歉意(阿龙山篇)》(2023)里不断播放的声音。2023年,蒋志一行人从额尔古纳河出发,经中俄边界,抵达使鹿鄂温克人柳霞生活的猎民点,他由此创作了数件记录沿途所见的作品,延续了早期纪录片《食指》(1999)、《香平丽》(2005)、《钉子》(2007)中对个体边缘化生存状态的观察。我们坐在这个空无一物的蓝色房间里,一边冥想一边听着艺术家重复说着“非常,对不起……”,客体过于宽泛而失去指向,令这个从大喇叭里传出的强硬道歉变得轻浮、贫瘠、可疑,如同无感情的超市促销,“一斤,八块八……”。


空荡制造了重新认识蒋志的机会,我们几乎忘了他是那样喜爱刺进现实的缝隙。他曾做过一本只有空格的书,里面夹着一页故事——一个字希望能获得在稿件中的一个位置,不停委曲求全压缩自身,最后终于得以发表,成了文章中那些莫名出现的空格。在回忆拍摄诗人食指时那长达20秒的发呆镜头时,蒋志曾写道:“画面固定在他的脸部特写上,当然,拍摄时小小的机子也固定在我的鼻梁上方,我尽量轻轻地呼吸,从取景框中看他,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只是眼睛偶而眨一下,他这时不再是一个被访者,不再是一个诗人,而是一个人,一个呼吸者。”[2]


比起蒋志的创作,寡淡似乎更接近他本人;或者说汹涌的情感总是须臾,一切激烈退去后,堵住的眼耳口鼻被放开,我们重新成为蒋志面前的呼吸者,和作品一对一地交谈起来。在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中我们不太提起社会参与(尽管木木曾是那样活跃的小天使!),也不太对隐秘交头接耳——尽管将词语写在卷纸上冲入厕所的作品《天空之吻》(2017)的的确确被塞进了美术馆的洗手间,但像直接向一块猪肉进行性宣泄的《肉100》(2004)那样惹人诡异不适的作品显然被妥善剔除了。


展览唯一予人强烈感官冲击的只有在《歉意(阿龙山篇)》中,鄂温克人柳霞将一头死去的驯鹿开膛破肚,整个投影画面里一片血红,本来安稳的摄影机忽然转成了手机镜头,紧紧地跟着柳霞的动作,热切又冷峻。唯独在这个镜头里,我们才终于又捕捉到蒋志本已藏好的对残酷的偏爱。


淡味也承认了孱弱,即不再试图紧握控制权,不再用蜡烛、鱼钩和火药“摧残”镜头前的模特……至少这个展览中,蒋志更愿意摊开掌心赠送出即将溜走的流沙(《礼物》,2013-2014),或是在森林中吹响一片树叶(《呼唤》,2024)。我想到阿彼察邦在感染新冠后无目的地在森林里行走,并用手持摄影机拍下阳光、树木和溪流——他们不约而同地重新发现了自然,以及重新发现了一种干爽凉快的,无需魔幻、寓言和怀旧的新语言。新语言让展览开篇《飞吧,飞吧》中吴美纯那翩然的手臂获得了新的自由,在压抑与渴望之外,在情动与符号之外,人尚能接近飞行动物纯粹本能的存在方式。


[1] 蔡影茜,蒋志,“给蒋志的问题”,2010。

[2] 蒋志,“我为什么拍成了这样——录像作品《食指》的创作过程”,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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